16世纪的欧洲,宗教改革的浪潮席卷各地,王权与教权互相激烈的斗争,而在英国由于其特殊性上演了一出又一出改宗大剧,在此关键时刻,英国先后出现了三位女王,其中两位信仰天主教,一位信仰新教,而女性君主的统治相比男性更加如履薄冰。英格兰的号称“血腥玛丽”的玛丽一世、苏格兰的玛丽·斯图亚特与英格兰的“童贞女王”伊丽莎白一世,三位女王在爱情与婚姻的十字路口,做出了截然不同的选择,最终导向了或悲怆、或惨烈、或辉煌的命运篇章。她们的抉择不仅塑造了个人生命轨迹,更深刻影响了英格兰、苏格兰乃至整个欧洲的政治格局。
1. “血色玫瑰”玛丽一世
玛丽的父亲亨利八世(他的故事《世人只知道我是休妻、杀妻的渣男,可有谁知道我开启了英国现代化的进程?》)是英国历史上最有话题的君王,母亲是当时强国西班牙的阿拉贡凯瑟琳。可以说玛丽含着金汤匙出生,曾被父母视为“英格兰的珍宝”。然而父亲为了生一个男性继承人,不惜与罗马教廷决裂,让整个英国改信新教,并宣布与凯瑟琳的婚姻无效,与新欢安妮.博林结婚,并将玛丽贬为“私生女”,剥夺其继承权。这不仅让玛丽丧失其政治地位,更是对其身份认同与父爱的双重剥夺,这种从天堂打入地狱的极端处境深深影响了玛丽的性格。
在安妮·博林及后续新教倾向的继母简·西摩、安妮·克利夫斯、凯瑟琳·霍华德、凯瑟琳·帕尔统治时期,玛丽被迫签署承认父母婚姻无效、自己为私生女的文件,被禁止探望母亲(凯瑟琳在孤寂中病逝),甚至被强迫担任同父异母妹妹伊丽莎白的侍女。这种长期的屈辱、恐惧与不安全感,在她心中埋下了对父亲新教改革的极度憎恨以及对天主教信仰作为唯一“正统”与“救赎”的执念。
由于母亲来自当时的天主教强国,玛丽自然而然信奉天主教。而缺乏稳定的家庭与父爱和母爱,玛丽的情感世界极度匮乏,于是宗教信仰和血缘亲缘(母亲凯瑟琳的西班牙哈布斯堡家族)成了她能抓住的救命稻草。这种对“归属感”和“保护者”的强烈渴望,成为她成年后婚姻选择的深层驱动力。
1553年,玛丽在弟弟爱德华六世早逝后,终于成为英国历史上第一位女王。她享受的是真正的国王统治权,而不是通过婚姻来做一个挂名的国王或王后。上台不久的她就宣布英国重回天主教怀抱,让此时的英格兰深陷宗教分裂,贵族们对这位狂热天主教徒的忠诚度心存存疑。玛丽深感孤立无援,迫切需要一个强大的盟友和丈夫来分担统治压力,巩固王权。
于是,她不顾枢密院和议会的强烈反对,执意选择嫁给比她小11岁的西班牙王储(后为国王)的腓力二世。腓力代表着哈布斯堡家族的强大势力、天主教世界的领袖地位,以及在玛丽心中与母亲血脉相连的“家”的象征。她天真地相信腓力能给她带来安全、力量与爱情。
任性的玛丽完全不顾英格兰民众对西班牙势力介入的根深蒂固的恐惧,以及新教徒对天主教复辟的强烈抵触。这场婚姻被民众视为对国家主权的出卖和宗教迫害的前奏。
而且,腓力二世对玛丽毫无爱意,将其视为控制英格兰、对抗法国的工具。他要求玛丽赋予他“国王”头衔和实际统治权,并在玛丽短暂怀孕(假孕)期间,要求她将王位继承权优先赋予他们的子嗣(而非妹妹伊丽莎白),甚至试图让玛丽剥夺伊丽莎白的继承权。当玛丽无法生育的现实暴露后,腓力迅速冷落她,返回了西班牙。
婚姻的幻灭加剧了玛丽的不安全感和宗教偏执。她认为国家的混乱源于新教的“异端”和上帝的惩罚。为了“净化”英格兰,恢复天主教的绝对权威以取悦上帝和远方的丈夫,她不惜发动了残酷的宗教迫害。在1555年至1558年间,近300名新教领袖(包括主教、牧师、学者和普通信徒)被施以火刑处死,如著名的“牛津殉道者”如拉蒂默、里德利、克兰麦等。这场大规模的屠杀,使她获得了“血腥玛丽”(Bloody Mary)的恶名,彻底丧失了民心。
此外,在腓力的怂恿下,英格兰还卷入西班牙对法国的战争中,然而战争却以失败告终。1558年,英格兰在欧洲大陆最后的据点加莱落入法国人手中,被英国人视为国耻。这场战争不仅耗尽了国库,更让玛丽的统治威信扫地。
玛丽晚年在病痛和精神抑郁中度过。她深爱的丈夫弃她而去,她为之献祭的宗教事业引发国内动荡,她渴望的子嗣化为泡影。国家因她的政策陷入四分五裂。
1558年11月17日,玛丽在极度的痛苦和失望中病逝。临终前,她不得不违背自己的意愿,将王位传给被她囚禁、视为异端威胁、信仰新教的同父异母的妹妹伊丽莎白。玛丽的统治普遍被视为一场灾难,给伊丽莎白留下的是一个分裂、贫穷、没有国际地位的烂摊子。
2. “断头玫瑰”玛丽·斯图亚特
与血腥玛丽37岁才登基王位不同的是,苏格兰的玛丽在襁褓中就成为苏格兰女王,但由于政治环境险恶,且母亲出自法国吉斯家族,5岁的她被送往法国宫廷抚养。在瓦卢瓦王朝的奢华与艺术氛围中长大,接受顶级教育(精通多国语言、音乐、舞蹈),美貌与才情倾倒法国宫廷。15岁嫁予法国王太子弗朗索瓦,次年(1559年)弗朗索瓦继位,她成为法国王后,达到人生巅峰。虽然这段婚姻是纯粹的政治联盟,吉斯家族与法国王室企图巩固对苏格兰的影响,但少年夫妻青梅竹马、情谊尚可。
然而好景不长,仅仅过去一年,1560年弗朗索瓦二世早夭,年轻的玛丽顿失依靠,她不得不于1561年返回已经陌生的故土苏格兰。
此时的苏格兰政局复杂,新教贵族(以约翰·诺克斯为代表)势力强大,对这位信仰天主教、带有法国做派的年轻女王充满警惕。玛丽需要高超的政治智慧来处理复杂的局面。
然而玛丽却是空有美貌的花瓶,她幼稚冲动,与年轻英俊,拥有英格兰和苏格兰王室血统(理论上对两国王位都有继承权)的达恩利表弟(双方祖母为姐妹)迅速陷入热恋,且不顾首席顾问、同母异父兄詹姆斯·斯图亚特(莫里伯爵)等重臣的强烈反对(达恩利是天主教徒且性格轻浮傲慢)。
1565年,两人仓促成婚。达恩利迅速暴露其野心、愚蠢和残暴。他要求获得“国王”头衔,即与玛丽共治且拥有王位继承权。遭到玛丽的拒绝后,他心怀怨恨。
1566年3月,达恩利因嫉妒玛丽信任的意大利秘书大卫·里齐奥,联合新教贵族在荷里路德宫当着怀孕玛丽的面,残忍刺杀了里齐奥。此事件彻底破坏了玛丽与达恩利的感情,也严重损害了女王的尊严和安全。
1566年6月,玛丽生下儿子詹姆斯(未来的苏格兰詹姆斯六世及英格兰詹姆斯一世)。1567年2月,达恩利在爱丁堡郊外柯克欧菲尔德的住所离奇死于爆炸,尸体在花园中被发现,有被勒死的痕迹。尽管证据不足,玛丽还是成为首要嫌疑人,一时公众舆论哗然。
博斯韦尔是苏格兰实力最强的贵族之一,军事强人,据信是谋杀达恩利的主谋。在达恩利死后仅三个月,玛丽在博斯韦尔的“绑架”和可能的胁迫下(史学界有争议,但玛丽初期确有反抗记录),在爱丁堡俩人举行了新教仪式的婚礼。
但无论是胁迫还是真爱,这次婚姻令玛丽一下子失去了民众的支持,不管是天主教徒还是新教徒都无法接受——居然跟一个被指控杀害自己丈夫的男人结婚。这件事彻底激怒了苏格兰所有派别的贵族。
婚礼后仅一个月,苏格兰贵族联盟就起兵反叛。在卡伯里山对峙中,博斯韦尔逃走,玛丽被贵族俘虏,囚禁于洛赫利文城堡。1567年7月,她被迫签署了退位诏书,将王位传给年仅一岁的儿子詹姆斯六世,由莫里伯爵摄政。
1568年5月,玛丽成功逃离洛赫利文,并集结了一支军队,但在朗赛德战役中被莫里伯爵击败。走投无路之下,她选择逃往英格兰,寻求表姑伊丽莎白一世的庇护。
伊丽莎白将玛丽视为对自身王位的巨大威胁(作为亨利七世曾外孙女,玛丽也有正统英格兰王位的继承权)。伊丽莎白以调查达恩利之死为名,将玛丽软禁起来。这一“保护性监禁”长达19年。可是,玛丽.斯图亚特的存在本身对于伊丽莎白一世的政权而言就是危机,当时天主教徒与新教徒反复争夺主导权,于是玛丽被境内外狂热的天主教徒视为比伊丽莎白更有资格统治英格兰的人,也被反对新教,希望英格兰恢复罗马天主教的反叛者视为灵魂人物。
囚禁期间,玛丽成为国内外天主教势力和伊丽莎白反对者策划阴谋的核心。尽管她声称无辜,但大量证据,尤其是她亲笔批准刺杀伊丽莎白的信件被截获,坐实了她的叛国罪。1587年2月8日,在经历了长时间的犹豫后,伊丽莎白最终签署了死刑令。玛丽在佛斯林费堡被斩首,时年44岁。她以殉道天主教徒的姿态赴死,高呼“In manus tuas, Domine, commendo spiritum meum”(主啊,我将我的灵魂交在你手里)。
3. “金玫瑰”伊丽莎白一世
伊丽莎白是安妮·博林之女,出生时被宣布为继承人,但三岁时母亲被亨利八世处决,她也同“血腥玛丽”一样被贬为私生女。她目睹了父亲六段婚姻的混乱、姐姐玛丽婚姻带来的灾难以及侄女玛丽·斯图亚特因婚姻身陷囹圄的悲剧。
在爱德华和玛丽统治时期,她凭借谨慎、低调和卓越的学习能力保全了自己。她深刻认识到婚姻对于女性君主而言,不仅是个人幸福问题,更是涉及国家主权、宗教格局、外交平衡的致命政治问题。
她的生存与新教势力的支持紧密相连。她深知自己是“新教事业”的希望,婚姻选择必须服务于巩固国内新教势力和避免外国天主教势力的控制。
1559年加冕时,她将一枚婚戒戴在自己手上,宣称:“我已经嫁给了英格兰……我请求你们所有人作证,我拥有一个丈夫,那就是英格兰王国。” 这成为她统治的核心象征和国策基石。
虽然罗伯特·达德利是她一生最爱的男人,青梅竹马,感情深厚。但当达德利的原配艾米·罗布萨特离奇死亡,使达德利深陷谋杀嫌疑中。此时的伊丽莎白再爱他,也绝不允许婚姻损害自己的声誉和统治的合法性,这一点她与苏格兰玛丽高下立判。她给予达德利极高的地位和宠爱(枢密院成员、莱斯特伯爵、护国公),但却拒绝与其结婚。
其他追求者,如哈布斯堡的查理大公、法国的安茹公爵(后来的亨利三世)、阿朗松公爵等,她都进行了漫长而精妙的谈判。她利用这些“求婚”作为外交杠杆:与法国谈判时拉拢西班牙,与西班牙对抗时亲近法国,以此维持欧洲大陆的势力平衡(“分而治之”),为英格兰争取到宝贵的和平发展时间。
在她统治的半个世纪里,她如同走钢索的艺人,在婚姻陷阱间谨慎跳跃:1559年拒绝西班牙腓力二世求婚,避免英格兰沦为殖民地;1561年搁置奥地利大公联姻,保住新教革命成果;1581年巧妙中断与安茹公爵婚约,防止天主教复辟。
她还精心构建了一个由才华横溢、相互制衡的男性宠臣(如达德利、沃尔辛厄姆、塞西尔、雷利、埃塞克斯)组成的核心圈。她给予他们荣耀、财富和影响力,满足他们的野心,某种程度上也满足了自己对情感和智识交流的需求,但绝不让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通过婚姻获得控制王权的机会。她始终让自己处于权力的绝对核心。
她成功驾驭议会,既利用其征税和立法功能,又通过个人魅力和政治手腕(如“黄金演讲”)维持王权的主导地位。
伊丽莎白说服议会通过《至尊法案》和《统一法案》确立英国国教(圣公会)的地位,让英国走了一条中间路线,既避免了玛丽时代的宗教屠杀,也防止了天主教复辟的威胁,在英格兰实现了相对的宗教稳定。
她利用避免卷入欧陆大规模战争的这段和平时期),鼓励航海探险(德雷克环球航行)、海外贸易(成立东印度公司)、手工业(呢绒业)的发展,奠定了英国资本主义发展的基础,让伦敦成为欧洲重要的金融和商业中心。
1588年,英国海军在弗朗西斯·德雷克等人的指挥下,运用灵活战术和天气助攻,击败了西班牙庞大的“无敌舰队”。这是英国国运的转折点,从此确立了其海上强国的地位,极大提升了英格兰民族自信心和伊丽莎白的威望。此战被史学家视为大英海洋霸权的奠基礼。
正是在伊丽莎白统治时期,英国迎来了文艺复兴的巅峰。莎士比亚、马洛、斯宾塞等文学巨匠涌现,戏剧、诗歌、音乐、建筑空前繁荣,塑造了不朽的文化遗产。
1603年3月24日,伊丽莎白一世在里士满宫逝世,享年69岁。她终身未婚,无嗣。王位由其表侄孙,即苏格兰的玛丽·斯图亚特之子詹姆斯六世继承(成为英格兰的詹姆斯一世),实现了英格兰与苏格兰王室的联合。
她的去世标志着一个伟大时代的结束。尽管有晚年的财政困难和继承人问题,她仍被公认为英国历史上最杰出的君主之一。她的统治时期被誉为“黄金时代”,她本人则被尊称为“贤明女王贝丝”或“荣光女王”(她的故事《荣光女王:伊丽莎白一世)。她证明了女性统治者不仅能生存,更能以超凡的智慧和克制,缔造前所未有的辉煌。
玛丽一世、玛丽·斯图亚特与伊丽莎白一世三位女性统治者的故事,揭示了一个历史真理:对于身处权力之巅的女性来说,情感的选择,往往即是命运的选择,其重量,足以倾覆王朝,亦可托起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