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万五千块。
一条银行通知短信，简洁，冰冷，像手术刀。
姜立盯着手机屏幕，办公室窗外的城市黄昏，正被霓虹灯切割成无数碎片。
转账时间，下午三点。
收款方：腾龙互动娱乐。
01
他没有操作。
姜立关掉屏幕，房间暗了下来。只剩下电脑主机无意义的嗡鸣。
他起身，拿起那件挂了三天的大衣。
回家的路上，他没有开快车。
这座城市陷入了晚高峰的狂躁，喇叭声、刹车声，交织成一曲廉价的交响乐。
姜立的思绪却异常平静。
他甚至有时间去想，今晚应该吃点什么。
车停进地库。他没有立刻上去。
他在黑暗中坐了十分钟，点燃了一根烟，又在烟雾缭绕前掐灭了它。
妻子去世三年了。
这三年，他学会了用工作填满一切。
用金融市场里那些天文数字，来麻痹心脏上那个具体的缺口。
他以为自己做得很好。
直到刚才。
那笔钱，是他儿子姜晓宇的压岁钱。
存在一张单独的卡里，由他保管，密码是晓宇的生日。
他本打算在晓宇十八岁时，连同这三年的利息，一起交给他。
现在，只剩下了三块五毛二的余额。
电梯上行。
金属的摩擦声，一如既往的刺耳。
门开了。
家里很安静。
玄关的感应灯没有亮，他忘了换。
他摸黑走进客厅，没有开灯。
儿子的房门紧闭着。
门缝下，透出一点惨白的光。
还有隐隐约约的，键盘和鼠标的急促敲击声。
姜立走过去，抬起手，却没有敲门。
他闻到了。
门缝里飘出来的，是泡面、汗水，还有一种他形容不出的，属于青春期的、略带酸腐的气息。
他站了很久。
站到双腿有些发麻。
他想，自己上一次和儿子好好说话，是什么时候？
一个月前？还是三个月前？
他想不起来。
他只记得无数个加班的夜晚，和餐桌上逐渐变凉的饭菜。
以及晓宇越来越少的言语，和越来越紧闭的房门。
愤怒吗？
姜立问自己。
很奇怪，没有。
不是那种火山爆发式的震怒。
更像是一种……荒谬。
以及一种突如其来的，彻骨的疲惫。
他不是一个不负责任的父亲。
他用钱，为晓宇建立了一个看似完美无缺的保护壳。
他以为，只要物质足够丰盈，精神上的缺失就可以被原谅。
今天，这个壳被他儿子，用一万五千块钱，砸开了一条裂缝。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没有锁。
屋内的空气几乎凝固。
电脑屏幕的光，照亮了姜晓宇苍白的脸。
少年戴着耳机，身体随着屏幕上的打斗，微微前倾。
他完全沉浸在那个名为《神魔霸业》的世界里。
对父亲的闯入，毫无察觉。
姜立走到他身后。
屏幕上，一个身穿“至尊龙神铠甲”的角色，正在释放华丽到刺眼的技能。
装备栏里，金光闪闪。
姜立看懂了。
那就是一万五。
“晓宇。”他开口。
声音比他预想的要沙哑。
姜晓宇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像只受惊的猫，几乎要从椅子上弹起来。
他慌乱地摘下耳机，回头。
“爸？”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还没来得及褪去的兴奋，和突如其来的恐慌。
“你……你怎么回来了？”
“我住这里。”姜立说。
气氛，降到了冰点。
姜晓宇的目光，下意识地飘向了屏幕。
那个“至尊龙神”，在原地踌躇满志地站着。
“关了。”姜立说。
“我……我这局马上打完了。”晓宇小声地，本能地反抗。
“我说，关了。”
姜立的声音不大，但没有商量的余地。
晓宇咬着嘴唇。
他看到了父亲手里提着的外卖。
那是他最喜欢吃的，城南那家店的生煎包。
他爸，今天没加班。
少年最后的不甘，在父亲平静的注视下，瓦解了。
他点击了退出游戏。
房间里，只剩下主机的风扇声。
“出来吃饭。”
姜立没有多说一个字，转身带上了门。
客厅的灯亮着。
生煎包还热着。
父子俩，隔着一张餐桌，沉默地坐着。
晓宇低着头，不敢看他。
“卡里的钱，你转的。”姜立陈述一个事实。
“……嗯。”
“什么时候知道密码的？”
“……一直都知道。”
姜立愣了一下，随即苦笑。
是他自作聪明了。
“为什么？”
“……他们都有。就我没有。”晓宇的声音很小。
“他们？”
“游戏里的……朋友。”
“你管他们叫朋友？”
“他们对我很好！”晓宇猛地抬起头，像被踩了尾巴，“我过生日，他们会给我刷喇叭。我被人欺负了，他们会帮我打回来！”
“所以，你就花了 一万五，买一套装备？”
“那不是装备！”晓宇激动地反驳，“那是‘龙神’！是全服唯一的！有了它，我就是全服第一！”
姜立看着儿子涨红的脸。
那张脸上，有他熟悉的倔强。
像他。也像他妈妈。
“全服第一。”姜立重复着这个词。
“你觉得，这个‘第一’，值一万五？”
“值！”晓宇毫不犹豫。
姜立的心，沉了下去。
他预想过儿子的忏悔、狡辩、或是恐惧。
他没预想到的，是这种理直气壮的“值得”。
“你知不知道，这一万五，是多少钱？”
“不就是你一个月的工资吗？”晓宇嘟囔着，声音又小了下去。
姜立闭上了眼睛。
是。
是他错了。
他用金钱筑起的壁垒，最终也变成了儿子衡量一切的标尺。
“吃完饭，去睡觉。”
“爸，你……你不骂我？”晓宇有些不敢相信。
“骂你有用吗？”姜立反问。
“钱已经花了。装备已经买了。骂你一顿，钱能回来吗？还是你能把装备退了？”
晓宇不说话了。
“你觉得，你没错。”姜立看着他。
“……我。”
“你觉得你没错。”姜立打断他，“你只是觉得，你不该被我发现。”
晓宇的头，垂得更低了。
姜立站起身。
“早点睡。”
“明天周六，我带你去个地方。”
晓宇不解地看着他。
“去哪？”
“一个……能让你把‘龙神’穿在身上，当饭吃的地方。”
姜立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他回了书房，打开了那台晓宇同款的电脑。
他注册了《神魔霸业》的账号。
他想看看，那个世界，到底有什么魔力。
能让他的儿子，比面对他时，还要鲜活。
02
姜立一夜没睡。
他不是在玩游戏。
他是在研究。
研究这个庞大、复杂、光怪陆离的虚拟世界。
它的经济系统，它的社交结构，它的成瘾机制。
凌晨五点，他退出了游戏。
窗外，天色微白。
他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拨通了一个许久没有联系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谁啊？”对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和一丝不耐烦。
“老K，是我，姜立。”
对面沉默了三秒。
“姜立？做风投那个？你……你没死啊？”
“托你的福，还活着。”姜立苦笑。
老K，本名柯正华。
姜立的大学同学，一个骨灰级的游戏狂热者，也是一个计算机天才。
毕业后，姜立进了金融圈，一路厮杀，成了别人口中的“姜总”。
老K则拒绝了所有大厂的聘书，一头扎进了游戏开发的浪潮里。
用他的话说，他不是去做游戏，他是去“造梦”。
几年前，老K的“造梦”公司资金链断裂，找过姜立。
姜立看了他的项目计划书，拒绝了。
太理想化，不符合投资逻辑。
从那以后，两人就断了联系。
“你这尊大佛，这个点打电话给我，不是来追忆青春的吧？”老K在那边点上了一根烟，声音清醒了许多。
“我想……请你帮个忙。”姜立有些艰难地开口。
“帮忙？”老K笑了，“姜总，你是在开玩笑吗？我一个做破游戏的，能帮你什么？”
“是关于我儿子的事。”
姜立没有隐瞒，把晓宇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包括那一万五的“龙神”铠甲。
“哈哈哈哈……”老K在电话那头笑得喘不过气，“一万五！全服唯一！你儿子可以啊，有魄力！比你强！”
“老K。”姜立的声音沉了下去。
“行行行，不笑了。”老K收起笑声，“所以呢？你想我做什么？帮你黑了那个游戏公司，把钱要回来？”
“不。”姜立说，“我想送他去你那儿。”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
“姜立，你没睡醒吧？”老K的声音变得严肃，“我这里是游戏工作室，不是戒网瘾中心。”
“我知道。”
“我这里平均年龄三十五，人均发量堪忧。我们不负责带孩子。”
“他不是去玩的。”姜立说，“他是去……当学徒。”
“学徒？”
“对。他不是喜欢游戏吗？他不是觉得那个‘龙神’很值吗？你就让他看看，这套‘龙神’，是怎么被‘做’出来的。”
姜立顿了顿，继续说。
“他不是觉得这东西值一万五吗？你就让他去学，学怎么把这东西做出来。学编程，学建模，学开发。他要是真有这个天赋，我认了。”
“他要是没有呢？”
“那也让他看清楚，他迷恋的，到底是什么。是屏幕上那个虚假的‘第一’，还是……创造这个‘第一’的，真正的力量。”
老K那边，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只有烟草燃烧的，细微的“滋滋”声。
“姜立啊姜立。”老K悠悠地开口，“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又狠，又疯。”
“你这是在夸我吗？”
“你就不怕，你儿子恨你一辈子？”
“我怕。”姜立坦白，“但我更怕，他这辈子，就只知道那个‘龙神’。”
“……我这里，可不包吃住。而且，很苦。”
“他受得了。”
“你怎么知道？”
“他是我儿子。”
老K又笑了。
“行。你把他送过来吧。”
“不过，我有个条件。”
“你说。”
“你那套‘龙神’，借我玩两天。”
姜立：“……”
周六早上八点。
姜晓宇被姜立从床上拽了起来。
“去哪啊，爸……”少年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脸的不情愿。
“去你的‘龙神’殿堂。”
车子驶离了市区，开向了郊区一个破旧的工业园。
这里曾经是A市的电子加工基地，如今早已荒废，只剩下一些零星的小作坊，和眼前这个挂着“赛博之门”牌子的，三层小楼。
如果不是导航显示“已到达”，姜立甚至以为自己走错了路。
“爸，你……你不会是把我卖了吧？”姜晓V 宇看着这栋楼，有点发憷。
“你值一万五吗？”姜立停好车。
父子俩站在门口。
门是那种老式的铁栅栏门，锈迹斑斑。
姜立按下了门铃。
刺耳的铃声，在空旷的院子里回荡。
过了好一会儿，门内才传来一阵拖沓的脚步声。
一个穿着格子衬衫，头发乱得像鸟窝，戴着黑框眼镜的男人，睡眼惺忪地打开了门。
他上下打量着姜立父子。
“找谁？”
“我找柯正华，老K。”姜立说。
“哦，找K哥啊。”男人打了个哈欠，“你们是……新来的美工？还是程序员？”
“都不是。”
一个洪亮的声音，从男人身后传来。
“他们是来，给我送‘龙神’的。”
老K走了出来。
他比姜立记忆中，要胖了，也老了。
但那双眼睛，依旧亮得吓人。
“姜立。”
“老K。”
两个中年男人，时隔多年，再次站在一起。
没有拥抱，没有寒暄。
老K的目光，越过姜立，落在了姜晓宇身上。
“你就是那个，一万五的‘龙神’？”
姜晓宇被他看得有些发毛，往父亲身后缩了缩。
“K哥……”姜晓宇小声地问姜立，“你朋友？混……混社会的？”
老K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
“小子，进来吧。”
“欢迎来到……”
“香肠工厂。”
03
“香肠工厂”。
这是老K对他的工作室的戏称。
“玩家在餐厅里，吃着美味的香肠。”
“但他们永远不会想知道，后厨里，这些香肠是怎么被灌出来的。”
“而我们，就是那些满手油污的屠夫。”
老K的“赛博之门”，就是A市最大的“香肠工厂”之一。
他们不“造梦”。
他们只是《神魔霸业》最大的外包商。
美工，建模，甚至是一部分的代码维护。
姜立的计划很简单。
他以为，把晓宇扔进这个“后厨”，让他亲眼看看，他所崇拜的“龙神”铠甲，不过是一堆数据，一堆贴图。
让他看看，那些创造“神祇”的人，过着怎样996，不，是007的生活。
这种巨大的反差，足以击碎一个少年所有的幻想。
然而，他低估了老K。
也低估了他的儿子。
老K并没有把晓宇扔去打杂。
他领着晓宇，走进了工作室的核心区域。
那是一个……姜立也无法形容的房间。
与其说是办公室，不如说是一个“洞穴”。
没有窗户。
上百台电脑屏幕，散发着幽幽的光。
空气中，弥漫着和晓宇房间里一样的味道。
泡面，能量饮料，还有……汗味。
“这里，”老K张开双臂，像在展示自己的王国，“是‘神魔’的孵化器。”
“但我们不叫它孵化器。”
“我们叫它‘深渊’。”
老K指着角落里的一个工位。
那里坐着一个男人，瘦得像根竹竿。
“看到他了吗？阿光。”
“你那套‘龙神’的初稿，就是他画的。”
晓宇的眼睛，亮了一下。
“然后，”老K又指向另一边，“那个，大胖，首席程序员。”
“你那套铠装的动态光效，就是他写的。”
晓宇的呼吸，有些急促。
他不是在看“屠夫”。
他是在看“造物主”。
老K把晓宇领到一个空位前。
“从今天起，你就坐这里。”
“你不需要打杂，也不需要送咖啡。”
老K从桌上拿起一个头戴式显示器，扔给晓宇。
“你只需要做一件事。”
“玩。”
姜晓宇愣住了。
姜立也愣住了。
“老K，你……”
“嘘。”老K对姜立做了个手势。
“姜立，你的方法，过时了。”
“你以为，现在的孩子，还吃你那套‘忆苦思甜’？”
“你让他看后厨，他只会觉得，后厨的厨子，真牛逼。”
“你想让他戒掉游戏？”老K冷笑，“不可能。”
“除非……”
“你让他玩，玩到吐。”
“玩到他，比我们这些做游戏的人，还要懂游戏。”
“玩到他，能从‘玩家’，变成‘开发者’。”
老K指着晓宇。
“你不是全服第一吗？”
“好。”
“从今天起，你就是‘赛博之门’的首席游戏体验官。”
“你的工作，就是找出《神魔霸业》里，所有的漏洞。”
“你找出一个，我给你十块。”
“你如果能利用漏洞，把那套‘龙神’给我复制一套出来，我给你十万。”
晓宇的眼睛，彻底亮了。
那是一种，姜立从未见过的，狼一样的光芒。
“爸，”晓宇回头看他，“我……我可以吗？”
姜立看着老K。
老K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姜立知道，自己被将了一军。
但他别无选择。
“可以。”姜立说。
“但是，”老K补充道，“我们这里，没有‘下班’。”
“只有‘猝死’。”
“你什么时候，能不看攻略，不看教程，自己找出一百个漏洞。”
“你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姜立的心，一瞬间揪紧了。
他看向晓宇。
少年没有犹豫。
“好！”
“一言为定！”
晓宇戴上了那个头盔。
仿佛戴上了，属于他的，新的“龙神”铠甲。
姜立被老K请出了“深渊”。
“你不怕玩脱了？”姜立问他。
“怕什么？”老K递给他一支烟。
“他才十五岁。”
“我十五岁的时候，已经在写病毒了。”老K耸耸肩。
“姜立，时代变了。”
“堵，是堵不住的。”
“你得疏导。”
“你得让他，比洪水，跑得还快。”
姜立沉默地抽着烟。
他开始怀疑，自己的这个决定，到底是对，还是错。
晓宇这一去，就是一个月。
没有电话。
没有微信。
姜立和学校请了长假。
理由是，孩子心理出了问题，需要特殊辅“导。
班主任的电话，几乎被打爆了。
“姜先生！您这是在毁了孩子啊！”
“中考在即，您怎么能这么胡闹！”
姜立的母亲，也从老家杀了过来。
“姜立！你是不是疯了！你是不是想把晓宇也逼死！”
姜立的家，成了战场。
他成了众矢之的。
他顶住了所有的压力。
他只是想赌一把。
赌老K说的是对的。
赌他儿子的未来，不止“中考”这一条路。
一个月后。
周六。
姜立再次来到了“赛博之门”。
他没有通知晓宇。
他只想，偷偷看一眼。
依旧是那个鸟窝头的程序员，给他开的门。
“姜……姜总？”
“我来看看晓宇。”
“哦哦，K哥在里面开会，您……您自己进去？”
“好。”
姜立轻车熟路地走向“深渊”。
门，虚掩着。
他刚想推门，里面却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声。
是老K的声音。
“不行！这个方案绝对不行！”
“K哥！这是甲方定的！’腾龙’那边下了死命令，下周必须上线！”
“上线？上个屁！”老K在咆哮，“这种数值膨胀，会毁了整个游戏的平衡！玩家会造反的！”
“那怎么办？违约金我们赔不起！”
“我不管！这个补丁，不能上！”
“K哥！”
“都别说了！”
“砰！”
一声巨响。
像是有人砸了键盘。
“深渊”里，死一般的寂静。
姜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一个清脆的，还带着变声期沙哑的声音，响起了。
“如果……如果把新装备的‘破甲’属性，改成‘流血’呢？”
是晓宇。
“流血？”
“对。’破甲’是线性叠加，会造成老玩家的数值碾压。”
“但‘流血’是百分比掉血，而且，可以被‘净化’技能克制。”
“这样，既保证了新装备的强度，也给了老玩家……特别是平民玩家，一条活路。”
“而且，‘流血’的视觉特效，比‘破甲’，酷多了。”
“深渊”里，再次陷入了沉默。
姜立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大胖！”老K突然喊道。
“在……在！”
“按他说的，改！”
“现在，立刻，马上！”
“是！”
一阵鸡飞狗跳的键盘声。
姜立靠在墙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没有进去。
他悄悄地，转身离开了。
他知道，他赌赢了。
他开着车，在工业园里绕圈。
他想哭，又想笑。
他拿起手机，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的亡妻。
但他最终，拨通了班主任的电话。
“王老师。”
“是我。”
“晓宇……可能，不参加中考了。”
姜立挂断电话，看着后视镜里的自己。
他好像，也变了。
他不再是那个只知道加班，只知道用钱解决问题的，“姜总”。
他成了一个“赌徒”。
一个，押上了儿子前途的，疯狂的赌徒。
他正准备驱车回家，庆祝这阶段性的胜利。
手机，突然响了。
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姜立接了起来。
“喂，是姜立，姜先生吗？”
“是我，您是？”
“我是A市公安局，经济犯罪侦查支队的。”
“我们注意到，您在‘赛博之门’工作室，有一笔……非正常的资金投入。”
姜立的血液，瞬间凝固了。
“警官，您……您说什么？”
“柯正华，涉嫌利用外包权限，盗取《神魔霸业》游戏源码，进行非法牟利。”
“而你，”电话那头的声音，冰冷而威严，“是他的同伙。”
“现在，请你立刻到工业园门口，不要试图逃跑。”
“你的车，已经被我们包围了。”
姜立猛地看向后视镜。
不知道什么时候，两辆黑色的，没有牌照的轿车，已经一前一后，堵住了他的去路。
那通电话，究竟是谁打来的？
他口中的“源码”又是什么？
而此刻正站在“深渊”里，那个被他视为救赎的老K，莫非是……一个骗子？
04
警笛声，由远及近。
刺眼 的红蓝光，刺破了工业园的宁静。
姜立被要求，双手抱头，慢慢下车。
他照做了。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警察同志，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带头的警官，面无表情，“柯正华已经招了。”
“什么？”
“他利用你们工作室作为掩护，私自架设《神魔霸业》的私服，牟利超过三百万。”
“而你的儿子，姜晓宇，就是他们最大的‘技术顾问’。”
姜立如遭雷击。
“不可能！晓宇他才……”
“十五岁，是吗？”警官冷笑，“他用你那张卡，转给柯正华的三十万，又怎么解释？”
“三十万？”
姜立的脑子，“嗡”的一声。
他想起来了。
在送晓宇来之前，他确实给了老K一张卡。
那是他给晓宇准备的“学费”。
他以为，是三十万。
可他明明记得，自己只转了三万。
“带走！”
警官不再给他解释的机会。
冰冷的手铐，铐住了他的手腕。
他被押上了警车。
透过车窗，他看到了“赛博之门”的门口。
老K，大胖，阿光……
“深渊”里的每一个人，都垂头丧气地被押了出来。
最后，是姜晓宇。
少年依旧穿着那件，他来时穿的卫衣。
一个月没见，他瘦了，也高了。
他的脸上，没有恐惧。
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他的目光，和姜立在空中相遇。
他没有喊“爸”。
他只是，微微地，摇了摇头。
姜立的心，彻底沉入了谷底。
审讯室。
白炽灯，晃得人睁不开眼。
“姓名。”
“姜立。”
“年龄。”
“三十八。”
“职业。”
“……金融。”
“柯正华，认识吗？”
“认识。大学同学。”
“你为什么要给他转三十万？”
“那不是三十万！”姜立激动地站了起来，“那是三万！是学费！”
“坐下！”旁边的警官厉声喝道。
姜立颓然坐下。
他意识到，自己掉进了一个，精心设计的陷S。
“我们查过你的银行流水。”主审警官说。
“你在这一个月内，分五次，给柯正华的个人账户，转账共计三十万。”
“你别告诉我，这都是‘学费’。”
“我……”姜立百口莫辩。
他不知道那多出来的二十七万，是怎么回事。
他更不知道，老K，那个他以为可以托付的同学，会把他拉进这么大一个泥潭。
“警官，”姜立让自己冷静下来，“我儿子，晓宇，他只是个孩子。”
“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只是个孩子？”主审警官笑了。
“他利用《神魔霸业》的底层漏洞，自己编写了一个外挂程序。”
“这个程序，可以在不修改服务器数据的情况下，无限复制任何道具。”
“包括他那套，价值一万五的‘龙神’。”
“柯正华的私服，就是靠着这个‘外挂’，才在短短一个月内，吸引了上万名玩家。”
“你管这个，叫‘什么都不知道’？”
姜立，彻底说不出话了。
他以为，晓宇是在“学习”。
他是在……“犯罪”。
而他，姜立，这个自作聪明的父亲，就是他最大的“帮凶”。
“姜先生。”
“根据《刑法》第二百一十七条，侵犯著作权罪。”
“以及第二百二十五条，非法经营罪。”
“你和柯正华，以及你儿子姜晓宇，都将面临，三年以上，七年以下的有期徒刑。”
“七年……”
姜立的眼前，一片眩晕。
他毁了。
他也，毁了他的儿子。
“我……我能见见他吗？”他沙哑地开口。
“……按规定，不行。”
“求你了。”姜立，一个在金融圈呼风唤雨的男人，低下了高傲的头颅。
“我只想，问他一句话。”
警官沉默了。
良久，他点了点头。
“五分钟。”
05
隔离室。
隔着一块厚厚的防弹玻璃。
姜晓宇坐在对面。
他还是那副表情。
没有哭，也没有闹。
“晓宇。”姜立拿起电话。
“……”
“那三十万，是怎么回事？”
“……我转的。”
“用你的手机？”
“用你的电脑。”晓宇说。
“你的开机密码，是你和我妈的结婚纪念日。”
“你的网银密码，是我妈的忌日。”
姜立的心，被狠狠地刺痛了。
“……为什么？”
“你不是给了他三万吗？”晓宇反问。
“我只是，把利息，一起付了。”
“利息？”
“K哥教我写了那个程序。”
“他说，这个程序，至少值三十万。”
“他说，这是我应得的。”
姜立闭上了眼睛。
老K。
柯正华。
他不仅骗了他，他还……洗脑了他的儿子。
“那私服呢？”姜立的声音在颤抖。
“你知道那是犯法的吗？”
“K哥说，那不叫犯法。”
“那叫，‘技术验证’。”
“他说，’腾龙’的服务器，烂透了。”
“他只是，帮他们，做一个‘压力测试’。”
“……晓宇。”
“爸。”姜晓宇打断了他。
“你还记得，你带我去‘赛博之门’那天，K哥说了什么吗？”
“……”
“他说，欢迎来到‘香肠工厂’。”
“他说，我们是‘屠夫’。”
“我这一个月，想明白了。”
“我不想当‘屠夫’。”
“我也不想，只当一个吃香肠的‘玩家’。”
晓宇抬起头，隔着玻璃，直视着姜立。
“爸。”
“我想，造一个，不一样的‘工厂’。”
姜立，愣住了。
他从儿子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他从未见过的东西。
不是“龙神”的虚荣。
也不是“黑客”的狂妄。
那是一种……野心。
一种，属于“创造者”的，真正的野心。
“时间到了。”
警官走了进来。
“晓宇！”姜立猛地站起来，拍打着玻璃。
“你告诉爸！”
“那个程序，你还有备份吗？！”
晓宇看着他。
笑了。
那是他一个月以来，第一次笑。
“爸。”
“我就是那个程序。”
姜立被带走了。
他被暂时拘留。
等待他 的，将是漫长的起诉和审判。
姜立的案子，成了A市不大不小的新闻。
《金融高管，伙同天才少年，盗取网游源码，非法牟利数百万！》
标题，一个比一个悚动。
姜立的母亲，在看守所外，哭晕了过去。
姜立，反而平静了。
“我认罪。”他说。
他唯一的请求，是让律师，帮他转交一封信。
一封，给“腾龙”集团，CEO的信。
三天后。
“腾龙”集团，法务部，撤诉了。
理由是：
“经我方技术部门核实，柯正华团伙，并无盗取我司核心源码的行为。”
“其所架设的‘私服’，实为一次……具有建设性的，‘安全演习’。”
“我司决定，不予追究。”
并且，“腾龙”法务部，还带来了一份……谅解书。
请求，对姜立和姜晓宇，从轻发落。
看守所的警官，都看傻了。
他们办案多年，从未见过如此魔幻的展开。
“姜立，”警官把释放证明，拍在他面前，“你到底，给‘腾龙’的马总，写了什么？”
姜立拿起了自己的外套。
“我只是，给了他一个，他无法拒绝的‘BUG’。”
06
“腾龙”集团总部。
顶层，CEO办公室。
马总，一个传奇的，一手缔造了《神魔霸业》帝国的男人。
他正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的这个中年男人。
姜立。
刚从看守所出来，胡子拉碴，神情憔悴。
但他的腰杆，挺得很直。
“姜先生。”马总递给他一杯茶。
“你的那封信，很有意思。”
“马总，”姜立没有碰那杯茶，“我不是来喝茶的。”
“我是来，’赎人’的。”
“赎人？”马总笑了。
“你儿子，姜晓宇。”
“一个天才。”
“你的信里说，他用一个月的时间，找到了《神魔霸业》一百三十个漏洞。”
“并且，还写出了那个，差点掀了我的服务器的‘复制’程序。”
“马总，那不是他的本意。”
“我知道。”马总摆摆手，“他只是，想把他那套‘龙神’，送给他的‘朋友’。”
姜立一愣。
“你们……都查到了？”
“我们查到的，比你想象的，要多。”
马总打开了投影仪。
屏幕上，是姜晓宇在“深渊”里的，所有聊天记录。
“’龙神’算什么？我带你们打‘腾龙’的副本！”
“K哥，你这代码不行啊，太卡了。”
“爸，我不想回家。这里……比家里好玩。”
姜立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但，”马总话锋一转，“他最后那句话，说动了我。”
“他说，‘我想造一个，不一样的工厂’。”
马总看着姜立。
“姜先生，你知道，‘腾龙’最大的‘BUG’，是什么吗？”
“……数值膨胀？”姜立试探着问。
“不。”马总摇头。
“是我们。”
“是我们这些，老了，油了，只想着怎么从玩家口袋里掏钱的‘屠夫’。”
“我们，已经忘了，当初为什么要出发。”
“我们，忘了怎么去‘造梦’。”
马总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
“《神魔霸业》，已经五年了。”
“它老了。”
“它需要，新鲜的血液。”
“需要，像你儿子那样，敢于砸碎一切的‘病毒’。”
马总转过身。
“姜立，我问你。”
“你那个叫老K的同学，柯正华，他现在在哪？”
“……他，非法经营罪，至少三年。”姜立低声说。
“把他捞出来。”马总说。
“什么？”
“马总，你……”
“他是个混蛋，但他也是个人才。”
“一个敢带着一群人，跟‘腾龙’叫板的人才。”
“还有，”马总的目光，灼灼地看着姜立。
“你。”
“我？”
“你，一个搞金融的。”
“你敢把你儿子，送进‘香肠工厂’。”
“你敢在看守所里，给我写信。”
“你敢，站在这里，跟我‘赎人’。”
“姜立，你也是个‘疯子’。”
“我喜欢疯子。”
马总，向姜立伸出了手。
“‘腾龙’，准备成立一个，全新的，独立的，’X’工作室。”
“不考核KPI，不背营收。”
“我只要你们，做一款，不一样的游戏。”
“一款，能让‘腾龙’，重新‘造梦’的游戏。”
“柯正华，当技术总监。”
“你，”马总指着姜立，“当CEO。”
“你来，管住这个‘疯子’。”
姜立，彻底呆住了。
他看着马总伸出的手。
这只手，刚刚才把他，从地狱里拉上来。
现在，又要带他去……天堂？
“那……那我儿子呢？”姜立问。
“他？”马总笑了。
“他当然是，’X’工作室的……”
“首席游戏体验官。”
“不过，是在他，念完高中和大学之后。”
“我可不想，再上一次《法制在线》。”
姜立，终于笑了。
他握住了马总的手。
“马总。”
“那套‘龙神’，能不能……还给我儿子？”
“那可不行。”马总摇头。
“那套装备，作为‘BUG’道具，已经被我们永久封存了。”
“不过……”
“’X’工作室的第一个项目，就叫……”
“《龙神》。”
07
半年后。
A市重点中学。
高一（三）班。
姜晓宇，正趴在桌子上，补觉。
物理课，枯燥得像老K写的BUG。
“姜晓宇！”
物理老师，一个地中海，敲了敲黑板。
“你来回答一下，这个‘小球碰撞’的动量守恒。”
全班同学，都回过头，幸灾乐祸地看着他。
这个，中考前“失踪”了一个月，却奇迹般地，以“特长生”身份，被破格录取的“天才”。
姜晓宇站了起来，揉了揉眼睛。
“王老师。”
“这个模型，有问题。”
“什么？”物理老师愣住了。
“你忽略了‘空气阻力’和‘碰撞损耗’。”
“在真实世界里，不存在，‘完全弹性碰撞’。”
“你这套算法……太老了。”
全班，一片死寂。
物理老师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姜！晓！宇！”
“你给我，滚出去！！”
姜晓宇耸耸肩，一脸无所谓地，走出了教室。
他站在走廊上，伸了个懒腰。
阳光，很好。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老K发来的。
“小子，服务器又崩了！速来！”
姜晓宇，会心一笑。
他拐进了厕所。
五分钟后。
他背着书包，熟练地，翻过了学校的围墙。
围墙外。
姜立，靠在他的新车上，等着他。
“又被赶出来了？”
“爸。”姜晓宇拉开车门，“跟你说了多少次，别来接我。影响不好。”
“我怕你，又被警察抓走。”姜立调侃道。
“切。”
车子，驶向了郊区。
那个，全新的，“腾龙”集团A市研发中心。
也就是，“X”工作室。
“深渊”，已经成了历史。
老K他们，终于有了，带窗户的办公室。
“爸。”
“嗯？”
“你那三十万，什么时候还我？”
“……等你，做出《龙神》再说吧。”
“小气。”
“对了，”姜立像是想起了什么，“你妈的忌日，快到了。”
“……哦。”
“一起，去看看她吧。”
“……好。”
姜立看着窗外。
他想，如果妻子还在。
她会怎么看，他这个，疯狂的“教育实验”。
她会骂他吗？
还是会，像他一样，为这个，脱胎换骨的少年，感到骄傲？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那套“龙神”铠甲，没有白买。
那一万五。
是他这辈子，最成功的一笔……
风险投资。
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本文所用素材源于互联网，部分图片非真实图像，仅用于叙事呈现，请知悉。
